曹小軍掙扎著進了門,轉身就癱坐在了地上。
吳細妹趕忙迎上來,看到他一身的血,慌了神。
「怎麼?」
「沒事,受了點傷。」
他倚著牆,捂著腿,不住地哆嗦,臉上硬擠出個苦笑來。
「不打緊,皮外傷。」
吳細妹褪下他褲子,看見右邊大腿上豁出條口子,皮肉外翻,血浸透了襯褲。
「這——」她急得紅了眼圈,「這怎麼辦,去醫院,得去醫院——」
「不能去醫院,不能再鬧出動靜了,」曹小軍握住她的手,搖搖頭,又緩慢地昂起下巴,沖桌子的方向點了兩下,「給我,我自己來。」
吳細妹順從地遞過酒瓶,又塞給他一條舊毛巾。
曹小軍吸了口氣,反手一倒,刺鼻白酒汩汩湧出,滑過傷口,滋進皮肉。
他咬住毛巾,仍疼得倒抽涼氣,身子止不住地打挺,他哆嗦著,後腦一下下地撞著牆壁分散痛苦,冷汗細密,瞬間蒙住了額頭,蠟渣黃的面龐,泛著油光。
反覆倒了兩三回,刀口麻木,疼痛倒也逐漸減輕,他不知這麼處理究竟能不能消毒,可眼下自己能做的,也僅是這樣而已。
扯過破布條,一層層地往上纏,扎得實落,緊緊裹住傷口,然而血還在往外洇。
「沒事,」他喘著粗氣,嘴唇也白了,卻還在安慰著她,一下下地輕拍著吳細妹的手,「沒事的,別擔心,小傷,養兩天就好。」
吳細妹蹲在他旁邊,嘴一癟就要哭,他趕忙捂住。
「噓,別吵醒天保。」
他們的兒子,體弱多病的曹天保,此刻正沉睡在隔壁的小間里。
兩天前吳細妹按照約定,偷摸帶著孩子來到這棟爛尾樓與丈夫匯合。
逃亡也是計劃中的一部分,為了這一天,他們提前半年便開始尋找落腳處,小心翼翼地將各種起居物品帶進來,這是他們臨時的落腳點,等賠償金一下來,他們便遠走高飛,遠離這裡的一切紛擾。
大人的事情自然不便向孩子解釋,好在天保也不在乎。
他只知道阿爸又回來了,他把亡命之旅當做一場探險,只要身邊還有阿爸阿媽,即便是睡在四面透風的毛坯房裡,他也覺得很有樂趣。
更何況一連幾日不用上學,也不必再去醫院,每天睜開眼,阿爸阿媽也不去上班,整日的伴在身邊,這樣的日子簡直是恩賜,他摟著奧特曼,肉乎乎的小嘴吧嗒著,在夢裡咯咯笑出了聲。
吳細妹摩挲著他的面頰,又替他掖了掖被角,這才重新走到外間,幫曹小軍擦洗腿上的血。
她忽地想起什麼,「你怎麼打了電話又不出聲?」
曹小軍愣住,上下摸索著,卻並沒有找到那隻舊手機,嚇得臉色煞白。
吳細妹也愣住,手定在半空。
「你接了?」他顫聲問道,抱著最後一絲希望。
「唔,」她咬著嘴,低下頭去,「我以為是你,我以為你出了什麼事情——」
曹小軍垮下肩膀,兩手捂住臉,瓮聲瓮氣。
「他知道了,聽見你聲音,他肯定知道了,這裡呆不得了,呆不得了,得趕緊走,趕緊走——」
他忽地露出臉來,望向吳細妹。
「你那邊呢?保險走得還順利?」
吳細妹搖搖頭,面龐垂得更低。
「他們許是也知道了什麼,我今天去的時候,保險公司那邊也不肯給個痛快,來來回回只拿話拖延著,怕是報了警,我一害怕,就跑了——」
她驀地仰起臉看他。
「小軍,接下來咱怎麼辦?要是警察也懷疑了——」
「下一步……」他思忖著,遲遲沒有下文。
計劃全亂了。
他不知道這個假倪向東一步步地接近他,到底是出於什麼目的,他只知道,只要這人還活著,他們一家三口就永無安生之日。
這個來歷不明的男人,是懸在頭頂的刀,是身後不散的鬼,是死去的、真正的倪向東的報復與詛咒,讓他們餘生的每一天都在忐忑與寒顫中度過,隨時擔心那個塵封了十多年的秘密大白於天下。
眼見著天保一日日的長大,若有一天,若他知道自己一直叫阿爸的這個男人,竟是殺父仇人,那……
他不敢去想,吳細妹是他的妻,曹天保是他的兒,就算獨自墮入地獄,他也要護他們娘倆周全。
原本是可以斬草除根的,就差一點,如果他那時沒有遲疑,如果他下手再狠一點,然而……
「不管了,只怕警察起了疑心,先逃吧,逃去外地,」他看著吳細妹,「錢的事,你別操心,我來想辦法,你只管收拾東西,撿要緊的拿。後天,不,大後天半夜就走,離開這裡,換個地方,隱姓埋名,重新開始。」
她看著他,嘴唇翕動,涌到口邊的話,又吞了回去,只生出一個字來。
「嗯。」
似是回應,似是嘆息。
她忽然想起他還沒吃飯,現在受了傷,肯定又冷又虛。
吳細妹轉過頭,四下尋摸,想給他煮點吃的,可這臨時的屋子比不得家裡,找來找去,只翻出半袋子挂面。
支起小鍋,架起柴火,又倒上塑料桶里所有的水。
這個地方是沒水沒電的,這點存貨還是她今天傍晚,偷著去工地旁的水窪里,用繩子拴上小桶,一點點打上來的。
咕嘟咕嘟,鍋里的水滾開,氤氳霧氣,蒙住了她的眼。
身後小軍的聲音弱了下去,她趕忙去查看,好在心口還有起伏,大概只是太過疲憊,睡了過去。她躡手躡腳,在他腦後墊上枕頭,又抱過床毯子,輕輕蓋在他身上。
等再回來時,才發現鍋里的面已經泡囊,細軟膨大,一撈就斷。
她端著碗往裡搛,但怎麼也夾不起來,夾一根,斷一根,再夾,再斷。
眼看著本就不多的面爛成了一鍋糊糊,吳細妹越來越急,臉上濕乎乎的,忙抬起膀子去蹭,可一揩才知道,那並非汗水,卻是自己的兩行淚。
淚止不住地滾,落進鍋子里。
遠方響起幾聲爆竹,在靜夜之中,突如其來地炸裂。
臨近小年,總有那管不住的人,趁著半夜,趁著酒興,跑出去摸著黑放鞭。
吳細妹正傾著鍋往碗里倒,被這聲響一嚇,手一哆嗦,整隻鍋子掀翻在地,麵條湯像是靈動的蛇,蜿蜒四散。
她忙慌用手去攏,汁水滾燙,指尖灼得通紅,她吃了痛,手一鬆手,麵湯又四下散開,怎麼都捧不住。
曹小軍醒了,靠著牆,看著她跪在那裡,徒勞地掬著地上的水,滿面悲戚。
他悄悄靠過去,靜靜站在她身後。
「怎麼,我怎麼——」
她回頭看他,臉上撐起一個笑,可這笑里含著悲,摻著淚。
「你瞧我笨手笨腳的,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——」
曹小軍沒有說話,從背後環住她,滿是血的手,撫過她蓬亂的額發。
「小軍,我——」
「有我呢,沒事的,」他下巴抵住她後腦,輕聲哄著,「就算天塌下來,也有我頂著呢,不會有事的,我保證,你不會有事的。」
吳細妹轉過身,縮進他懷裡,拼了命地搖頭,壓低了嗓子悲鳴。
「小軍,我也想做好人,我也想過普通人的日子,為什麼,為什麼老天爺就不肯放過我?我到底造了什麼孽,要去殺人換命?」
她發狠咬著手背,不敢哭出聲音,瘦削的身子打著顫。
「怎麼就,」她抽噎著,「怎麼就走到了這一步?」
曹小軍沒有說話,摟緊她,木然地望著牆上的影。
打翻的夜燈,將二人的身影,投在對面的灰牆上,照射的巨大。
緊擁的二人,相互纏繞,融為一體的黑影,碩大,扭曲,恰似面部不清的怪物。
即便沒有鏡子,他也能想像到自己此刻的樣子,頭髮灰白,滿面垢土,一雙中年人的眼睛,血絲密布,倦怠漠然。
他聽著吳細妹的哀嚎,卻也在心底不停地問自己:
好好的一輩子,怎麼就淪落到這一步了呢